水作青萝带

学无术,意堪踌,吟花弄月作风流。丹青一片情何限,浮世疏狂寄晚舟。

[耀燕冷cp自产]雪月山河

    冻紫的土地在络绎车马下干冷而躁动。西山已然被烟云淡了眉角,夜色似褪了繁纹的华衣,拥上蟹壳青浆染过的薄暮,也沾染了几分微颓的冷清。在那遥远而凄凉的北平的天上,勾起了一湾浅碧色的云河,仿佛老去的美人勾一勾唇角,牵扯出一段醉酡的陈年故事来。廿年前的那天正是新历的洋节,阔些的人家门上也挂起了半洋半中式的灯笼。这一年的新年不似往年热闹,时局不稳,人人都有自家忙不完的忧愁之事。而在黯淡稀疏的月影下,一盏昏黄的油灯忽的闪了闪,仿佛是夜的幕布沾上的一点模糊的黄渍。夜雪几乎堵住了宅院的大门,提灯的人整个身体都裹在冬袄里,他笨拙地迈出大门,尔后便停下来守在门边,接扶着一个从深深浅浅的雪中迈出的身影。
暗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她下半张脸。在雪与灯的映衬下,她的脸庞仿佛空中晶莹剔透的影子,有种浮动而透明的美。只有那一抹唇瑰的色彩亮得动人,而唇上的部分都被隐绰在黑色的面网下。面网的装饰配上露出的玫瑰粉的女袍,还有披在外面的雍容的毛篷,令人看不出她只是个年轻的学生。
北师学堂第一次由学生举行了舞会,她也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场合。那细长的鞋跟似乎有些站立不稳,突显出她高瘦而孤怯的身姿。她在管家的陪伴下进入了大堂,四处流淌着温暖的灯光,钢琴灵动的音乐有着翩翩起舞的节奏。而灯光的角落里,几群男女学生西装丽服,正围着桌子和烛火吃着点心,快乐地交谈着什么。她也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,繁复的花纹布铺在红木桌面上,她的手指绞着布边,一边望着大厅中心跳着舞的同伴。
她又想起王耀来了。不知为何,自从加入了学生活动的策划部门,她的心思便总是不自觉飞到那个叱咤风云的学长身上。那人总是抱着一摞书文,穿着朴素的长衫出入于各个部门,那慵散束起的长长的黑发在这个时代着实少见。王耀是形形色色学生活动的主力,国文的造诣更是远近闻名。她几次在会议上侧着脸,看到他双手扣在面前,凝固的姿势恍若沁润的冰,遥远而寒凉。那双手的腕骨那样长,那样瘦,她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执着钢笔,写下一纸清朗隽瘦的文字,便觉得有种透明而隐绰的魅,和在篆香氤氲里刻骨的美。他在学生会上铿锵有力的发言,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,在图书室里一言不发的专注,总时时刻刻挤到她的眼睛里。
而此时此刻,她正想着什么出神,忽然察觉到对面有人坐了下来。她抬起头去,看到那人穿了一身军装般笔挺的西服。他拉了拉帽檐,像对方问道:“会跳舞吗?”
她睁大了眼睛。
那只拿着玻璃杯的手依然修长白皙,王耀摇晃着杯中的水,沉默地看向大厅。她觉得有些像做梦,头脑像蘸了白色的浆糊,将一切事物搅扰得不清楚。“你会跳舞吗?”她又听到了一声询问,王耀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的面网上。他的黑琥珀色的眼睛睁大了些,表情竟一瞬间像一个小孩子,快乐而好奇。这目光将她上上下下都搜索了一遍,天鹅白的脖颈,玫瑰粉的长裙,洁白的手套,面网后尖俏的鼻子和杏核似的眼。她迟疑地望向王耀,发现对方抛向自己的目光没有赞许或流连,他的眼中除了好奇,便只是深不可见的漆黑。
“会……会一些。华尔兹,交谊舞,都可以。”她一开口嗓音竟有些哑,连忙咳了两声,清淡的声音带着些生涩的味道。
王耀站起了身,并用目光示意着她。她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站在王耀身前,这才发现,他生的不算高大,却算得上身材颀长,她穿着高跟鞋甚至可以与他平望。可那透出的仿佛军官审查下属的阴沉感,却使她觉得自己矮了一截。“姓王,名燕。”她礼节性地欠一欠身,王耀也点点头,转身走向舞会中央。那双冰冷修长的手在路上轻轻拢起了她的手指,她感到一阵微小的颤栗,略一对望,看见王耀正用肯定而沉着的眼神向她示意。
新的一轮乐曲响起了,男女两拨学生站成面对面的两排,女方提裙行礼,男伴伸出手掌,邀请着对面的佳人与自己旋转起舞。节奏由开头的平缓变得急促了,她听到自己的鞋跟在舞动中发出哒哒的、有节律的响声。他们在灯光的黄晕下旋转着,衣角摩挲,却没有像其他一对对舞伴那样快活地交谈。王耀从始至终默不作声,她有些尴尬地像对方脸上一瞥,看到他微抿的嘴角离自己是如此的近,便立刻转过了头,不再随便打量。
“燕,第一次来?”他立刻发觉出她这种尴尬,便顿一顿首,起先开了口。
“是。”她不经意露出了一点笑意,却马上被克制住了。紧攥的手心有些冒汗,将她的心事缓缓沁成水珠。
“你跳的不错,比我从前见过的要好一些。”
“你经常到这种场合去吗?”她有些吃惊,大胆地向他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。若非此次学生部的组织,她在此年龄是不会参加这种社交型的活动的。而王耀在所有人心中也是出类拔萃的青年,一怀少年热血,字字变法救国,仿佛一只翙翙于飞的翔鸟,等待着岁月赠与的一飞冲天的时机。
如此灯华璀璨,舞乐纷繁,确实不似他眉宇间的气质。
“不是。”他却不愿再提,只抿了抿嘴,一时间又恢复了内敛的神情。“我在会上见过你。没怎么听你说过话,看到你的时候你总在出神想着什么。”她几乎要飞红了脸,不知该说些什么,这时音乐慢慢舒缓了下来,仿佛燥热的人长舒了一口气,带着些释怀的放松。“我……只是负责撰些宣传稿一类的东西。”
“嗯,很好,我看过一些。”他露出了些许肯定的笑容,之后便没有再说话。钢琴的声音越来越轻微,她的眼前仿佛星辰淡去,海浪回潮,带着种温软而寒冷的水光。灯光黯了,窗外的大雪已然停止,天地间交织着辽阔的凄清。而厅堂内还是歌谣婉转,仿佛是一张转不完的唱片,吱呀流泻出陈旧而热闹的乐声。
“我家人以前总是带我来这种场合。可我不喜欢,这和我追求的不一样。”沉吟了半晌,王耀忽然开口,带了些以前没有的某种情绪。
“王……呃,王耀同学,你不喜欢这样吗?”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眼,心头浮出无限勾连着的念头。他定是出身显贵之家,才会有如此的见识与才能。而王耀却良久不语,那片眼眸中的湖泊好像更深沉了。而她仿佛从深湖之中望见一轮明镜似的月。湖水越深,冷月愈明,澄澈如镜的流霰纷纷如雪,盈盈清光映出一片半白半透的飞烟。“抱歉,这个问题唐突了!”她正忙道歉,就听到王耀说道:“归来恰似辽东鹤,城郭人民。满目皆新,谁识当年旧主人?醉翁此语虽是西湖重游之感,放在此时,却十分契合于我的理想。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这样的景象。”
她心中一惊,目光仿佛忽然越过了他眼中层层雾霭,直望向了那湖心的明月清光。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青涩的脸庞上忽然焕起了不一样的奇异的光。他也望着她笑,看着她唇瑰间绽出一朵美丽的花。那是一场眩晕的梦境,和着天下山河的梦想,此后便牢牢镌刻在她心间最深的位置。华尔兹跳完了,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舞会。当一切结束时,她披上了毛绒的斗篷,也匆匆出了大门。大片萧瑟的夜迎拥着她,深深浅浅的积雪在灯影下闪烁着淡蓝的荧光。王耀同她出门,随意交谈了几句便道了别。那只白皙的手向着她挥了几下,清瘦,透明,有着令人哀怜的美。她仿佛能看到,自己正朝着远处的人微笑。而后灯火也渐次微弱,星星的微茫便在此时闪烁在了她的头顶。那是她今夜全部的梦,此时此刻就在云河之上,隐隐地流着纯真而美丽的辉光。

而很久之后,她听说王耀独自离开了北平,仿佛离家出走般隐秘而不可告人。那时她也已经是一名年轻有为的青年了。依旧是冬夜寒凉,窸窣的雪裹在行人的冬袄里,而今时的云河似已不如往昔明亮。只有一轮新月如玉,依约似女子凝脂淡搽的脸,四周拥着夜的黑色华裳。她在镜前忽然翻出了妆奁,便微微一笑,而那笑意也很快消散在了寒冷的空气中。她打开了那封今日收到的信,没有署名,宣黄的纸页上不过寥寥一行书。
“无端天与娉婷,夜月一帘幽梦,春风十里柔情。”
字迹清朗隽瘦,仿佛是夜色榨成的墨汁,此时在灯光下、信笺间,铺展成蜿蜒的河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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